深秋的京城,寒意渐浓,但长安大戏院内的气氛却炽热如火。昨夜,一出新编京剧《武松》在此首演,不仅再现了传统经典的筋骨,更以令人耳目一新的舞台语汇,让这位数百年来家喻户晓的打虎英雄,焕发出兼具血性与悲悯的复杂光彩。两个多小时的演出,掌声如潮,许多观众在散场后仍驻足讨论,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沉思交织的神情。
大幕拉开,并非意料之中的景阳冈,而是一束追光下,武松略显孤寂的背影。舞台设计极简而意蕴深远,几块可移动的磐石、数道倾斜的投影光柱,便勾勒出阳谷县的市井、蜈蚣岭的险峻,乃至鸳鸯楼的肃杀。这种写意的舞台美学,从一开始就将观众的注意力从外在场景引向了人物内心的波澜。
“窝心酒烧冲牛斗,恨苍天助恶不助善——”扮演武松的是一位以长靠武生见长的青年表演艺术家,其嗓音高亢激越,一句【唢呐二黄】导板,便将英雄郁结于胸的愤懑与酒意一同喷薄而出,先声夺人。传统的“醉打蒋门神”一折,在此处的处理尤为精妙。演员的醉步踉跄跄跄,身段看似东倒西歪,实则章法严谨,于摇摆中暗藏桩功,于嬉笑怒骂间尽显从容。与蒋门神及其众爪牙的开打,不再是简单的程式化套招,而是融入了更多贴近实战的搏击感,动作节奏快如闪电,却又在每一个亮相的瞬间,将武松那份“醉中之醒”与“侠义之怒”凝固成雕塑般的舞台画面,引得满堂彩声。
然而,这部《武松》的野心,显然不止于呈现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客故事。编剧与导演的笔触与调度,深刻探入了英雄光环之下,那份属于“人”的挣扎与孤独。在“血溅鸳鸯楼”这一全剧高潮段落,处理手法可谓石破天惊。以往剧目多强调复仇的酣畅淋漓,而此处,当武松手刃张都监、蒋门神等一干仇人后,舞台并未戛然而止。灯光转为幽蓝,背景音乐中隐约传来更鼓之声,武松立于尸横遍地的楼中,一段精心设计的【反二黄】唱腔如泣如诉。他环视周遭,眼神中复仇的火焰渐渐熄灭,流露出的是片刻的茫然、深重的疲惫,以及对手上沾染的、包括丫鬟马夫在内的无辜者鲜血的复杂悔恨。“钢刀饮血恨未休,却为何心似孤舟逐浪流?”这唱词直叩心扉,将一个被逼至绝境、以暴制暴,却又在杀戮后陷入精神困境的英雄,刻画得入木三分。
更令人称道的是对“虎”的意象化处理。舞台上并未出现具象的虎形,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姿矫健、身着虎纹服饰的演员。这位“虎”与武松的搏斗,更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舞蹈,是力量、意志与命运的较量。尤其在武松打死老虎后,那“虎”并非颓然倒地,而是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,完成了一段最后的独舞,缓缓隐入黑暗。这一处理,超越了简单的“人征服自然”的叙事,赋予了对手以尊严,也隐喻着武松内心“心魔”的外化——他一生都在与各种人间“虎狼”搏斗。
“我们想呈现的,不是一个符号化的英雄,而是一个有血有肉、会痛苦、会思考的‘人’。”演出结束后,该剧导演在简短的交流中如是说,“传统戏里的武松,勇猛刚烈,但我们追问,在‘该出手时就出手’之后呢?他的孤独感,他的命运悲剧性,恰恰是能与现代观众产生深层共鸣的地方。”饰演武松的演员也感慨道:“演这个角色,不仅仅是展现功夫和唱腔,更是在进行一场心灵的跋涉。每一次举起那杯‘报仇’的酒,都觉得分量千钧。”
戏终人散,余韵未绝。这部《武松》的成功,或许正在于它既牢牢扎根于京剧唱念做打的深厚传统,又以现代的戏剧观念和人文视角,对经典进行了深邃的挖掘与重构。它让观众看到的,不仅是梁山好汉的侠肝义胆,更是一个人在命运漩涡中的抉择、担当与其无法避免的悲情色彩。当古老的京剧艺术能够如此真诚地与当代人的精神世界对话,它便无疑在传承中,劈开了一条充满生命力的新路。武松,这位从《水浒》深处走来的铁血汉子,在今天的京剧舞台上,完成了一次颇具深意的“归来”。